“培育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李克强总理在今年政府工作报告中发出的这一号召,迅速引起了社会各界的热议。工匠精神,是工匠对自己的产品精雕细琢、精益求精的精神理念,各行各业都需要工匠精神。对于中国设计人来说,我们要做好的事情只有一件:踏踏实实地把中国设计和制造的水平提高上去。
图1:应县木塔
众所周知,工匠精神,无外乎三点要求:一丝不苟、精益求精、一以贯之。三个词,十二个字,却苛刻得令人敬畏——要耐得住寂寞,受得住诱惑,克服得困难。新时代下的“工匠精神”更多地在于汲取匠人的精益求精精神,增品种、提品质、创品牌,琢中国制造时代之影。应该明确的是,提倡工匠精神并不是要回归早已与我们渐行渐远的手艺人的生活。当下,我们对工匠精神的提倡,是在寻求一种更合理地与机器合作,而不是斗争的方式。
关于德国的事与物
提及德国,中国老百姓都会有一些共同的“集体印象(想象)”,无论他们是否曾经踏足于其土地,这些印象可能来源于他们驾驶德系汽车或者使用德国产品的个体经验,也可能来源于媒体与互联网的不断解构与建构、传谣与辟谣。其中,最广为流传的、具有“神话学”意味的即青岛下水管道事件:21世纪的某天,青岛市政府收到了德国某公司的一份传真,通知其20世纪初修建的地下排水管道已至百年大修之期,且德国人依据其俾斯麦时代的建设标准,已将维修配件预存于下水管道内的备件库中,青岛市政府只需依图纸标注的位置找到配件予以更换即可。此事无论真伪,但广为传播,可见“百年工程、品质可靠、优质服务”等内容在我国的稀缺性和百姓对此道德品行的渴望。
图2图3:青岛百年下水道
关于德国的“人”
我先后在德国学习、生活了近两年,特别是年,作为德国洪堡基金会总理奖学金的获得者,我有机会走访了许多德国的政府机构、企业、科研院校及设计事务所。从所见、所闻到所知、所识,我对德国各个侧面的理解也逐步深入。我所认识的德国人,遵守纪律、酷爱秩序、精准守时、严谨高效,也会偶尔集体疯狂。他们的狂热与安静、傲慢与礼貌、批评与宽容都遵循着二八原则。万物负阴而抱阳,德国人“阳”的一面要大于“阴”的一面。我在高铁上见到过一位德国大妈,将自己的行李箱放到行李架上后,不厌其烦地前后左右移动,直到与两侧的行李间距均等、整齐划一之后才落座,还不忘念叨一声“Ruhig”(直译为从容不迫的、平心静气的,按照北京话可理解为“踏实”)。这种“类强迫症”的民族性格绝非个例,在停车场里德国人也会执着地反复移车入位,以求整齐的“秩序感”。库布里克在《太空漫游》里描写了原始人初见“绝对的人工物”(矩形的金属块)后,极其兴奋而又敬畏地围绕着那块金属上下雀跃。我也如同原始人一般抚摸着电机,前后游走,膜拜之情油然而生。西门子的工人以绝对的精确性制造了现代主义的图腾,并向机器美学致敬。
图4:柏林西门子工厂里的工人与巨型电机
好的产品(服务)都是由“人”来生产的,
没有高素质的“人”,
自然也不会有高品质的产品(服务)。
人是事与物背后的操作者、能动者,
而物是人的劳动“物质化”的结果。
好的产品(服务)都是由“人”来生产的,没有高素质的“人”,自然也不会有高品质的产品(服务)。人是事与物背后的操作者、能动者,而物是人的劳动“物质化”的结果。即便机器、机器人或者CNC等高科技设备再发达,每件物的背后仍离不开一双人“手”。流水线上装配好的汽车,底盘的调校则需要有经验的工程师来实现;用机器精确开出来的榫卯,却不如老匠人手作的牢固;数控铣床铣出来的模具,最后仍需要有经验的钳工手工修模。就如同练书法需要童子功,或者是踢足球该从娃娃抓起,因为大部分的人类知识是“操作性知识”,需要“身体的觉察”与“肌肉的记忆”,是不可编码的“意会知识”,是属于个体的知识。这样的知识不可能靠引进的生产线来实现,而只能靠高素质的产业工人来实现。
德国的双元制教育体系
德国的高质量技工来自双元制职业教育培养的学徒。而德国的职业教育还有高级继续教育阶段,即德国技师的培养,正是这两个教育形式的组合,为德国培养了大量优质技术人员。
与国内“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不同,德国只有近一半的中学生选择上大学,而一半多的中学生会选择接受职业教育,其中包含不少成绩优异的中学生。
德国职业教育专家克劳斯?比尔申克说,德国职业教育之所以吸引人,在于德国各行各业的技师收入可观,社会地位与学士学位相同,同样受人尊重,“有些技师的收入甚至超过老师或医生”。在他任教的职业学校里,有一半学生曾向他表示,愿意继续进修成为技师。
德国职业教育的一个基本职业精神就是,一丝不苟照操作规程办事,容不得一点“灵活性”。而正是早早接触企业和客户的经历,让学生们从一开始就养成严谨、负责的态度,为“德国制造”的高质量打下基础。
图5:德国的双元制教育体系
对于设计学,德国人认为是属于专业化(Professional)的实践学科,因此,除了少量的综合性大学与艺术学院,德国的设计教育也主要设立在应用技术大学。与我们的学生相比,德国的设计学生不太善于画图和PPT演讲,而是更善于使用各种工具、设备,制作三维的草模型、模型或Prototype。他们毕业设计的作品完全是自己动手制作的,而非花费高价钱找CNC加工。没有炫酷的效果图、没有精致的模型,也没有充满视觉刺激的展板,德国的学生面对真实的尺度、真实的材料,在三维空间里解决具体的问题,动手的能力与思考的深度令人佩服。
设计,
无非是“怎么想”与“怎么做”两个侧面。
说设计、讲设计、
谈设计、秀设计、看设计,
我们的学术气氛更多的是
伶俐的口齿和忙碌的双眼,
而非聪明的大脑和忙碌的双手。
于是,
设计系变成了表演系。
图6:达姆施塔特应用技术大学工业设计系的学生毕业设计作品都是学生自己动手制作的模型
图7图8:达姆施塔特应用技术大学工业设计系学生的课桌可见其以动手的方式进行思考
德国的组织
——企业与社会团体
在德国看足球,电视评论员总是充满激情地高喊一个词:aufbaue!aufbaue!aufbaue!意思是“组织起来!”德国的足球水平很高,11个人就如同一部精密的机器,按照教练制定的程序被精确地“组织”起来。同样地,德国的社会也被严密地组织了起来,企业、行会(商会)、政府、第三方检测机构、媒体、研究机构等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德国的中小企业(mittelstand)是其经济的主体,大多数公司是家族企业兼百年老店,他们专注于某个领域、某项产品一丝不苟的生产及“慢慢地”持续创新。这些企业内的员工也被分为不同的“轨道”,专业轨道内的工程师、技术工人与管理轨道的经理在薪资待遇及受尊重程度方面是无差异的。西门子电机部薪水最高的不是总经理,而是一位负责安装调试的老技工,他没有大学文凭,但经验丰富,且现场解决问题的能力无人可比。经验是个体化的知识,是积淀在个体身上的意会知识,这种知识不可能通过书本、课堂、大学等教育系统获得,而只能在专注于自己的工作过程中获得。更高的利益、更多的尊重是德国企业对工匠精神的回报,这既是制度上的保障,也是文化上的肯定。
图9图10
在德国的社会组织中,介于企业与国家之间的第三方机构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其中,给我留下印象最深刻的一是行会,二是质量检测机构。
自中世纪起,德国的手工业同业协会就制定了学徒制度的规章。那时候的职业教育模式是整体性的,学徒不仅习得技能,也习得和阶层相符的社会交往能力。它所展现的是一幅和谐的职业与教育互相促进的画面。16—18世纪的德国,同业公会控制着手工业生产,对入会合同、生产环节、手工业道德等各方面进行全方位监控。第一次工业革命后,现代性的职业分工打破了传统的手工业模式。18世纪后半期开始直至19世纪末,中世纪的学徒培训模式几乎不再存在,那也是德国低价劣质的产品时期。二战后,在“双元制”的教育体系中,现代学徒制得以确立,行会是这一制度的组织者与实施者,掌握了绝大部分权力。于是,德国传统手工业的教育模式以“职业性”教育的方式被传承了下来,并最终构成了德国现代职业教育模式的核心。
对应于中国的质量技术监督局,德国的机构TüV(Technischerüberwachüngs-Verein)意为“技术检验协会”,是独立于政府与企业的第三方机构。基金会曾组织我们参观了莱茵州的TüV,当天正在针对Miele、博世、西门子的三款洗衣机的产品寿命进行检测。其方法非常简单,就是让这三款洗衣机的滚筒不停地运转下去,看最终几万小时后停止。检验结果是Miele的寿命最长。当然,这仅是单项的检测而已。关于噪声、节能,甚至易用性等项目都会逐一检测,然后定期出版一份检测报告,作为公开刊物发表。虽然是非政府的,但TüV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权威机构。同年,TüV对我国生产的某品牌汽车进行了安全性检测,在国内技监局检验合格的产品,却被TüV拒之门外,无法进入德国市场,令我们这些中国学者颇感尴尬。
aufbaue!德国的社会被很好地组织了起来,成为工匠精神生存、发展的土壤。接下来要谈论的是这一精神的内在约束机制——新教伦理。
新教伦理与工匠精神
我曾经问过许多德国人,谁是影响其民族文化最深远的人,就如同中国的孔子一样。得到的答案不是歌德、席勒或康德、巴赫,而是马丁·路德。路德发起了欧洲的宗教改革运动,也催生了新教。在他死后的年,马克斯·韦伯发表了《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讨论了这一伦理观念对现代资本主义的起源和整个西方理性化进程的影响。
“天职”(德语为Beruf,英语为Calling)观是新教伦理的核心部分。这种观念认为,令上帝满意的唯一方式,不是以修道院的禁欲主义超越世俗的道德,而只是履行个人在尘世的地位所加诸他的义务,这就是他的“天职”。任何正当的职业在上帝看来都具有完全同等的价值,人无论从事什么职业都可以得救,只要他恪尽职守地履行了尘世事务中的责任。这样的观念教导人们以工作的方式修行,也就对人们的尘世日常劳作给予了终极的宗教意义。一个磨眼镜片的工人的“天职”就是将每一个眼镜片磨到完美,如此才能取悦上帝,并在枯燥的重复性劳作中,获得心灵的平静,也享受“斯宾诺莎式”的幸福。无疑,这种新教伦理的“天职”观念,是德国工匠精神的发源,也在资本主义的发展进程中,进一步演变为职业伦理。医生、记者、教师、产业工人等都形成了以“天职”观为基础的职业伦理。
我所在的德国大学研究所里有一位做卫生的大妈,为人乐观,见人就打招呼,胖胖的身躯永不停歇地忙着干活儿。大家也非常喜爱她、尊敬她。忽一日她没有来上班,顶替她的是个勤工俭学的学生,我一问才知,原来大妈去度假了。在德国,劳动者既有利益、福利的制度保障,社会又给予他们人人平等的尊重,于是他们也按照职业的伦理或者遵照上帝的召唤履行他们的天职,认真清扫每一片尘埃。在北京五道口一家咖啡馆的厕所里我也见过一位中国的清洁工大妈,她任凭厕所污渍横流毫无反应,她只是忙着利用工作时间和厕所内的公用水源洗私人衣物。她一定是抱怨自己的时间廉价,换取的收入微薄,于是不肯再付出任何劳动。当有老板检查时就胡乱打扫一下了事,无人监管下则公物私用,小小腐败一下。没有经济利益的诱惑,没有社会福利及人格尊重,更没有所谓的“天职”召唤和道德力量的约束。
我国的劳动者大多如此,
以“混”的心态对待今天的工作。
身边也有很多悲观主义的设计师,
每日麻木地“混设计”,
周旋于老板与客户之间,
那又何谈工匠精神呢?
德国艺术家里希特的画保持着迄今为止架上绘画在世画家的最高拍卖纪录,他每天也像个上班族一样夹着面包来到工作室,没有艺术家范儿也没有明星范儿,他就是个具有职业伦理的“艺术工作者”。这是他的职业,而他做得很出色。德国的设计师也是以“专业化”著称的,无论设计办公椅的、高铁的、照明的,等等,他们的设计无不深深地扎根于产业的土壤,忠实于材料,专注于细节,长期的研究,持续的思考,几十年甚至毕生的经验会在某一点上爆发。同样地,他们对设计富有职业责任感,凡是自己所做的就一定不低于职业化的底线。他们知道要对得起今天的岗位,对得起薪水,对得起客户,也对得起自己的内心。这些设计师是德国各个行业的中坚力量,他们的作品成熟但不出名,含蓄而不张扬,稳重而不夸张,创新更多体现在细节上,属于设计的进化而非革命。
几点反思国家提倡“大众创业,万众创新”,于是就有人穿着牛仔裤圆领衫,站在大屏幕前模仿乔布斯,表演“创新”产品发布,也会眼含热泪诉说创新过程的点滴心酸,如同“星光大道”的选秀节目。现在国家开始提倡工匠精神了,于是就有人穿起工装裤,拿起锉刀,开始表演工匠了。我们该提防这些“表演工匠”的演员们。
国家提倡工匠精神,其动因在于我国产品质量的低下,处于国际竞争的下游。产业结构需要升级,此时才发现我们最缺乏的是高素质的产业工人。我们有几亿廉价的农民工,也有大量的各行各业的从业人员,但是生产不出好东西,浪费资源,污染环境,其根源在于大家都在混日子,缺乏基本的职业伦理。本文以德国为镜,提出如下几点,不是结论而是反思,也希望以思考来启动思考。
1.我国的产业发展缺乏的是具有“工匠精神”的产业工人,而非传统手工艺意义上的“工匠”。我们该警惕那些炫技、一招鲜的“名匠大师”或者明星设计师。传统社会里,建构在“远近闻名”基础上的匠人可以通过口碑获得利益,但这无益于现代化分工合作的大生产模式,无益于产业升级。所谓的现代化的工匠精神其实即是职业伦理,也就是黑豹乐队在《别来纠缠我》里唱到的:“把你自己该做的工作,做得比别人出色,这就是新的中国。”
图11:北宋汝窑天青釉瓷碗,传说当年宋徽宗追求“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这)般颜色做将来”的釉色,不惜工本烧制天青瓷
2.工匠精神生根发芽也需要外在的土壤。参照德国,从教育体系到公司、社会组织、国家等等都是其外在的土壤。正是这些“制度化”的因素,使得具有工匠精神的行为个体能够获得利益,也收获尊重。于是,“外在化”的制度就“内在化”为人的行为准则与伦理观念。制度生产“人”,随后“人”才能生产好的产品与服务。没有制度保障而要求人具有工匠精神,就会沦为道德说教。
3.在西方,匠人的祖师爷是宙斯的丑陋儿子赫淮斯托斯,他专注于在奥林匹斯山打铁。赫淮斯托斯性格忧郁、孤独,喜爱观察,聚焦于事物,是许多艺术家、设计师的内在精神气质,如里希特等。聚焦于事物是making的一面,是第一步,是成为好的设计师的必要条件。此外,设计是哲匠之门,既包含了匠人精神,也应具有哲人气质,二者同等重要,缺一不可。设计师在专注于手上工作的时候,还需要思考人性、社会与文化。没有了“哲”,“匠”就会失去方向。《周礼》曾说:“知者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成为知者并创物是thinking的一面,是第二步,是成为好的设计师的充分条件。好的设计师该是哲匠。
当我们国家大力提倡
“大众创业、万众创新”,
于是就有了各种“表演工匠”。
德国的社会被很好地“组织”了起来,
成为工匠精神生存、发展的土壤。
而企业对工匠精神的回报,
是更高的利益、
和更多的尊重
既是制度上的保障,
也是文化上的肯定。
而我们今天的中国设计,
拿什么来谈工匠精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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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本文主要观点源于唐林涛,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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